「古東家,您這一趟可真是勞苦功高,按說今天我該把江寧城裡最大的館子同慶樓包下來給您接風洗塵連帶慶功,可是京商的那位李大少爺,已經把同慶樓連著包了快一個月了。這麼大的飯莊子,成了京商的後廚。」彭海碗不忿地說。
古平原前腳進門,就聽彭海碗在那裡發牢騷,仔細一問才知道,李欽幾天前特意上門來,買走了剛從徽州進來的一批好茶,卻又都灑在玄武湖裡,說是用湖水泡茶湯,請王八蝦蟹喝茶。
「您說說看,這不是故意糟蹋東西,連帶糟蹋咱們順德茶莊嘛。」
古平原倒沒動氣,淡淡道:「他那錢是從塘工上剋扣出來的,自然可以丟到水裡聽響。」他忽然靈機一動,「彭掌柜,你何不找十幾個閑漢去玄武湖邊挑水煮
水,就說這湖水中帶了茶香,從今往後只喝這湖水。」
「嘿,這法子太妙了,如今江寧城裡閑漢可不少,十個大子就能雇來倆,咱們天天雇他幾百人去喝水,非鬧得滿城皆知不可。那李欽可是花了大錢來給咱們擦招牌,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把鼻子氣歪了。」
古平原再問起包飯莊的事兒。原來李欽一個月前興沖沖回到江寧,原打算到總督衙門當面回稟海塘竣工一事,沒想到曾國藩卻不在城中,而是動身前往了江西。只因江西巡撫奏報,說是在大山中發現了洪秀全的獨生子洪天貴福的下落。這是長毛最大的漏網之魚,雖然其人年幼,但是卻可以被餘孽利用,當成一面大旗,以圖東山再起。曾國藩深知這裡面的輕重,帶著鮑超和一干幕僚連夜匆匆趕往江西。
李欽異常掃興,好在李萬堂已經到兩江各地去巡視鹽店,而早先到了江寧的李太太則深居簡出,最多是叫兩個崑曲戲子,在院子中演一出折子戲來解悶。
院子比不得戲台,只好弄些場面不大的文戲,咿咿呀呀一唱就是半天工夫,李欽陪著母親看了兩天戲,整日昏昏欲睡,借口辦事跑了出來。他年輕好熱鬧,手頭又有了塘工上省出的十幾萬銀子,乾脆帶著幾個手下人東走西逛,跑到順德茶莊鬧了一氣還不過癮,總想著在江寧城中大大出一次風頭。
闊少爺想花錢,當然就有人幫著出主意。有人讓他到玄武湖邊上的同慶樓,把上下兩層全都包下來。下面這一層開流水席,只要是沖著樓上喊一聲「謝李家大少爺賞飯」,就都能坐下來吃一頓,飯菜雖然不過是普通小炒,可是在饑饉遍地的江南那真不亞於商紂王的酒池肉林,每天同慶樓下一條大街擠得人山人海,人聲鼎沸。擠不上去的人就扯開嗓子喊「謝李少爺賞飯」,弄得沸反盈天。
當地衙門當然要管,於是又有人給李欽出主意,乾脆把江寧城裡大大小小的官兒弄了一份單子,每人每日發一張請柬,以京商李家的名義邀請他們到同慶樓飲酒作樂。
李家財大勢大,特別是辦成了軍費免於報銷之後,李萬堂的本事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都說他在軍機處和宮裡都有很深的門路,只要找到他,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當官的最重路子,特別是能和京城大佬搭上關係,那就好比給仕途開了一條終南捷徑,李家既然手眼通天,那這條路子當然人人趨之若鶩。所以連李欽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官兒願意與李家結交,每日到同慶樓來赴宴道一聲「久仰」的官員比到總督衙門等候奉委聽差的人還多,就連本府的首縣大人都特意趕來吃了一席。巡街的衙差和兵馬司的士卒看見連本衙門的官兒都在此赴宴,別說管了,還得在街口當差維持秩序。
這一下真是面子十足,李欽原本只想開上三天三夜的筵席,眼見人群絡繹不絕,官員往來穿梭,他興緻大起,乾脆放話說是要連請一個月的客。這是近來江寧城裡的頭號新聞,都說不認路不要緊,看誰面有飢色步履匆匆,那必是往同慶樓去,看誰打著飽嗝酒足飯飽,那必是剛從同慶樓回來。
古平原站在不遠處稍抬頭看著,就見同慶樓下面依舊是擠得人山人海,桌椅有限,後廚也忙不過來,每半個時辰放一批人進去,等著的人都不耐煩,除了大聲催促,就是紛紛扯著嗓子喊「謝李少爺賞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彭海碗擠擠眼:「東家您聽,像不像誰家發喪,本來不孝卻硬要乾嚎。」劉黑塔「嗤」地一笑:「難為他聽了一個月還聽不膩歪。」
「他要的就是這做派,不然怎麼能顯出大少爺的身份。」古平原也很是看不慣,微皺著眉,「我本來還想找他問句話,這麼多人可不方便開口了。」
「古大哥,這小子搞不好就是當初派人來殺你的幕後主使,咱們是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劉黑塔目中現出興奮的神色。
「那次不是他做的。」古平原心裡有數,「我是想跟他說說塘工的事兒。」
「塘工?不是都修完了嘛,還說什麼。」劉黑塔不解地問。
「你還記得他那竹籠塘嗎?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故作聰明其實要害苦了當地百姓。別說挺上三年五載,依我看來,能維持一年半載就已經很不錯了。」
「那塘看上去也是蠻堅固的,雖說窄了些,總不至於一年就壞吧。」劉黑塔懷疑地說。他也在塘工上幹了幾個月,對此了解不少,總覺得未免言過其實。
古平原搖了搖頭,面上大現憂色。就在此時,同慶樓二樓傳來悠揚的曲樂。
「這曲兒倒是蠻好聽。」劉黑塔不識音律,只覺得聲音悠揚動聽。
彭海碗冷笑道:「曲子好聽,錢可也不少花。這『八音聯歡』終日不絕,聽說每天要五百兩銀子,一個月是多少錢你想想看。」
「什麼叫八音聯歡?」
「奇技淫巧罷了。」所謂八音聯歡,其法八人團坐,各執絲竹,交錯為用。如自彈琵琶,則為座右拉胡琴者調弦,拉胡琴者則為座右鼓洋琴。鼓洋琴者以右手為彈三弦者拉弦,彈三弦者以口品笛,依此類推,每人伺候兩樣樂器。
「妙是妙極了,可在這江南浩劫之後,餓殍遍地之時,一擲千金弄這玩意兒不是毫無心肝嘛。偏偏人家還在樓下舍飯,博得了一個『李大善人』的名氣,實在可氣可恨。」
「還有洋人在樓上?」古平原一眼瞥見有個金髮碧眼的面孔在沿街最好的雅座上談笑風生。
江寧城裡的事兒瞞不過彭海碗,他只看了一眼便道:「這不稀奇,還有洋婆子呢,穿得袒胸露背也在上面吃酒。聽說那男洋人是她的丈夫,居然就這麼把老婆帶過來,可真是不知羞恥。據說這洋人叫什麼理查德,是上海洋行里的,幫著李家少爺修了海塘,被請到江寧城裡當了貴客。」
「理查德?」古平原稍微一想便記了起來,凝目望去果然面目熟悉,「洋人的樣子都差不多,我也一時沒認出來,原來是老相識了。」這個理查德就是先搶了古平原的生意,然後又幫著在上海打聽出東印度公司與李家交易內幕的那名洋商,古平原記得他是獨立做生意,不知為何又跑到洋行去了。
古平原帶著人剛要離開,忽然後面傳來一聲喊:「古老弟,別走別走,看看我是誰。」
聲音一入耳,古平原就聽了出來,立時回頭又驚又喜:「郝大哥!」
可不正是郝師爺,他身後還站著四品官服的喬鶴年,也在含笑看著古平原。
「給大人見禮。」古平原要拜下去,喬鶴年一把扶住他,故意嗔道:「你我什麼交情,怎麼也和我弄這虛文俗禮。」
「大人氣色很好,是不是從浙江來此公幹?」
「什麼公幹,我如今已經調任兩江,不過一時沒有實缺,在總督衙門做個善後委員。」
「這是何故?」古平原驚問。一年之前喬鶴年以紅員身份被李鴻章延請到浙江,怎麼又無端調來兩江,而且還沒有實缺,這在仕途上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反觀喬鶴年卻並無戚容,而是談笑大方。
幾個人一同來到隔街一處亦頗有名氣的江菜館,長江里銀魚、刀魚、鮰魚、鰣魚都正肥美,彭海碗做主幹脆來了個全魚宴。本來是為古平原洗塵接風,喬鶴年這一入席,當然要讓他坐首席,喬鶴年一定不肯,說沒道理喧賓奪主,讓了半天,最後還是由古平原坐了。
坐定之後,古平原為他們彼此介紹,敬了幾次酒,再問喬鶴年調官的緣故,他這才笑道:「我是主動請纓來此。兩江大亂之後,善後是當務之急,本官能為百姓做些實事,比在衙門升堂更覺欣然。何況在哪兒不是為朝廷做事呢。」
「大人宅心仁厚,這真要敬大人一杯了。」古平原舉杯,眾人紛紛響應。
只有郝師爺心知肚明,喬鶴年根本不是自行請求調任兩江,而是被袁甲三迫得不得不離開浙江。自從喬鶴年不講半點香火情,不僅自己投奔李鴻章,還拉走大將程學啟,安徽巡撫袁甲三就恨極了他,抓著喬鶴年在安徽任上的幾個小小錯處,接二連三上摺子參他。督撫參道員原本是一參一個準,可是喬鶴年仗著有李鴻章這棵大樹作保,居然能安然無事,於是袁甲三想出了一個更絕的法子整他。
喬鶴年在安徽當地方官時辦過刑名,也在藩司衙門裡辦過錢穀,袁甲三揀了幾件說不清道不明的舊案和賬目,隔三岔五下札子,要李鴻章將喬鶴年派往安徽協查,自己又不出面,只讓屬下拖延著詢問。往往一件事剛問完,喬鶴年從安徽回到浙江,下一封札子就又到了,他又得打點行裝再跑一趟,一年之內,往返皖浙十餘次,腿都快跑折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袁甲三存心不讓喬鶴年好過。這麼一來,喬鶴年頗有不安於位之苦,就是李鴻章不說話,總是因此耽誤公事,他自己也覺得無法交代。想來想去只有調到兩江,在總督衙門下做事才行。袁甲三以二品巡撫的身份,總不能像現在這樣以平級的札子請曾國藩派屬員去查案,尤其是接二連三以細務調動兩江官員,萬一惹惱了曾國藩,可就不划算了。
李鴻章總算幫忙,很快就為喬鶴年謀了條路子,順利調往兩江,只不過兩江官場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外省官員自請調動,不可能一來就當正印官,只好先謀個善後委員的差事,日後能不能大用,就要看喬鶴年自己當差是否得力了。
現在喬鶴年要做出為國為民的豁達姿態,郝師爺當然也就不能說破,除此之外他心中還藏著一個疑竇。喬鶴年功名心重,知道自己到兩江僅僅是去做善後委員時,起初愀然不樂,後來李鴻章特意把他請到府上談話,喬鶴年再回來時,已然是躊躇滿志,比當初剛到浙江上任時還要興奮不安。郝師爺不明所以,幾次旁敲側擊,喬鶴年都東拉西扯應付了過去。
師爺一職就是東家的心腹,出謀劃策知無不言,而一旦東家有事瞞著不說,則最犯忌諱,起碼說明並不拿師爺當自己人看,郝師爺為此大為不滿,賓主間已經不像在安徽那樣親密無間。
喬鶴年既然來辦善後,就少不得與商家打交道,李家主營鹽務,更是民生大計,所以喬鶴年今天也來赴宴,在樓上一眼看見了不遠處的古平原,匆匆辭宴來見他。
「平原兄,我來兩江月余,早就聽說你用計買來幾十萬石糧食的事兒,真是圜匱大才,令人驚嘆。」
「大人別取笑了,這糧食如今被藩庫把著不放,百姓僅僅能得免於餓死,說來真是沒有意思。」
「那是官府的事情,與你無關。」
「話不是這麼說,我做事還從沒有弄到如此窩囊的地步,唉!」古平原嘆了口氣,把自己去向曾國荃要糧的事兒講說一遍,「眼看百姓受苦,官和商還都不把黎民生死放在心上,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他發著牢騷,喬鶴年卻是眼前一亮:「依你看,曾巡撫把這麼多的糧食握在手中,到底是想幹什麼?」
「不知道。這些官老爺什麼都想,就是不為百姓著想。」說完,古平原抱歉一笑,「大人,我可不是說您。」
「不要緊。你說官商都不把百姓生死放在眼裡,那商指的是誰?」
「還能有誰,大人不是方才剛和他在同慶樓飲過酒嘛。」
「李家大少爺?」李欽闖古家婚禮時,喬鶴年曾經斥責過他,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李欽早就忘了,喬鶴年當然也不會提起。
「他與我各修一半海塘。他那一半恐怕難以持久,到時候大地變澤國,還不是百姓遭殃。」古平原面色沉重。
眾人當然要問,古平原說竹籠塘看上去結實,然而海水腐蝕竹子,特別是相連的篾皮輕薄,很快就會越蝕越薄,遇有大浪拍擊,就會斷裂。竹籠里的碎石隨著海浪起伏會不停地磨損外面的竹籠,等到了一定時候,只要有一個竹籠破了,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整段海塘都會垮下來。
「原來是這樣。」喬鶴年喃喃道,「那李欽還在席間不停自誇,說這是什麼『築龍塘』,至少可保十年無虞。」
「我問過當地人,今年的海潮特別大,看樣子是大潮年。別說十年,這竹籠塘能不能挺過今年都難說。」古平原冷笑,「等見了曾總督,我非好好把此事稟報
一番不可。」
「萬萬不可。」喬鶴年一直在沉思,此時斷然阻止,「這是雪裡埋屍—日後方見的事兒,你現在去告一狀,口說無憑,那李欽就會說你是嫉妒他率先完工,誣陷良善,到時候你還真難以自明。」
「不錯,喬大人說得有理。捉賊捉贓,捉姦拿雙,你什麼證據都沒有,只是單憑格物推斷,那難以服人。」郝師爺辦老了刑名案子的人,一聽就頻頻點頭。
「吃不到羊反落一身騷,可不值啊。」喬鶴年勸道。
「唔。」古平原想了想,眼下確實拿李欽沒轍,「那該怎麼辦?」
「我方才不是說了嘛,雪裡埋屍—日後自明,按你所說,這大堤總有垮塌的一天,到時候什麼話都不必說,曾總督自然明白。」
古平原聽了默然不語,喬鶴年說的確實是萬無一失的法子,可是他眼前不斷出現海塘垮塌,大水衝進村落,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此後十數日,古平原都沒睡好覺,不時從夢中驚醒。
「玉兒,你說我該不該向曾總督將此事和盤托出呢,哪怕被人家罵我是嫉妒,大不了求得總督許可,我再出錢出工,把李欽修過的海塘重新翻修一遍。」這一天古平原得到喬鶴年送的信兒,知道曾國藩昨天夜裡已經回到江寧,打算立刻去求見,但是心中卻委決不下。
常玉兒溫柔地笑了笑:「外面的事兒一向都是你做主,你決定的事兒我什麼時候不同意啦。」
「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兒,連拆帶建,用的銀子更不是一筆小數目,咱們古家這一年賺的錢,恐怕都要賠累進去。」
「是你說的,銀子銅鈿花得完,人情卻賺不完。其實你還有一句話沒說吧。」
古平原點點頭:「人情就是生意,天大的人情就會帶來天大的生意。銀子不過一時之利,人情卻是一世之利,做大生意就要把眼光放長遠,要賺一世的利。」
「既然如此,那你還來問我做什麼?」常玉兒為丈夫系了系腰間的絲絛,又親手為他穿上雙梁緞鞋,起身看了看,吩咐丫鬟拿過一件玄色實地紗的馬甲,罩在細夏布長衫外。古平原感激地望著妻子,再看看鏡中的自己,心情忽然大好起來,一掃連日來的陰鬱,笑道:「你這可把我打扮成了富家公子了。」
「這江寧是六朝金陵,往來都是非富即貴,你在這兒做生意,不能像在徽州那樣穿布衫布鞋,要有大商人的樣子。不然人家以為你實力不濟,本來想談十萬兩銀子的生意,立時就打了對摺。」常玉兒見丈夫驚訝地望著自己,抿嘴一笑,「我是聽彭掌柜說的,他久居江南,說的話應該有幾分道理。」
「玉兒,你真是事事留心,可真是我的賢內助。」
「別掉書袋了,早些去總督衙門辦事吧。」常玉兒見丫鬟在旁偷笑,大是不好意思,輕輕推了一下丈夫。
古平原在總督衙門前足足等了兩個時辰,等到那些坐著四抬和八抬大轎的監司道員挨個求見已畢,門上才告訴古平原,說是曾總督正在書房等見。
在書房接見說明曾國藩很看重古平原,並不全然以公事視之。古平原來到書房,這才發現房中另有他人,正在與曾國藩閑坐品茗的正是李萬堂父子。
「古東家,來,來。可能聞得出這是什麼茶?」一見面,曾國藩便笑容滿面,招了招手。
古平原已經從門前眾官員的議論中得知,洪天貴福被逮,而且驗明正身即刻梟首示眾,禍患已除,難怪曾國藩心情很好。
「恭喜大人又為朝廷立此大功。」古平原先賀了喜,他一進屋就已經聞了出來,笑道,「這茶考不倒我,是我安徽出的蘭雪茶。」
「也是你古東家的天下第一茶。」曾國藩含笑道,「聽說內務府已經將此茶列為貢茶,不枉天下第一之名。」
這是安德海的功勞,他在蘭雪茶上所佔的股總算沒有白拿。本來要成貢茶,至少也得給內務府幾位大臣和司官書辦打點十萬八萬的銀兩,安德海一開口,這些花費全免。
這「天下第一茶」在此間提起來頗為尷尬,李家十拿九穩的財源,如今成了古平原的聚寶盆,然而李家父子中也只有李欽狠狠瞪了古平原一眼,李萬堂卻是渾若未聞,只是安坐品茗,笑道:「天下第一的妙處就在這三轉六層的茶香,不知大人可品出幾層?」
「呵呵,本督於此道不精,只知茶如君子當親近,酒是小人需遠離。至於茶香分幾層,實在是問倒我了。」
「大人得其意而忘其形,這才是真茶道,下官萬不能及。」李萬堂恭維道。
曾國藩笑著點點頭,讓古平原坐了,然後開口道:「古東家,本督本來就要差人去請你,正好你來了,有件事要當著你和李東家說一說。」
他從桌上拿起一份保案:「軍費報銷與購買糧食的事情,都是大功一件,可惜一個涉及六部,另一個涉及漕督衙門,所以本督只能心領了。不過海塘一案,卻是二位東家為地方上做的好事,於國於民都大有好處,我已然讓文案上寫了奏請朝廷表彰的文書。李道台,我打算保你任兩淮鹽運使,如此事權專一,你大可放手去做,為國家多增鹽稅,亦是兩江之福。」
兩淮鹽運使是兩淮最炙手可熱的缺分,直接管著兩淮七十二家鹽場的稅務,是當年揚州鹽商最要與之打交道的官員,以至於歷任兩淮鹽運使宦囊所積,都是富可敵國。這個官兒在道光之前是非皇親國戚不能擔當的,此後隨著陶澍改革鹽法,揚州鹽商紛紛破產,鹽稅收繳不上來,兩淮鹽運使一下子成了吃力不討好的缺分,所以空懸了多年。
李萬堂做夢也沒想到曾國藩會將這個缺放給自己。這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既掌鹽務又管鹽稅的天大好事,當年揚州鹽商盛極一時,也不敢做此想。這顆官印到手,李萬堂在「鹽」這門生意上,就真的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了。
他一向是沉穩淡定,聞聽此訊卻也難自抑,面露喜色地向曾國藩行禮致謝。
一旁的薛福成佩服地看了一眼曾國藩,保案是他擬的,為了給李萬堂什麼酬庸,他曾大傷腦筋,後來還是曾國藩一言而決:「要給就給他最想要的,這樣他才能從心裡往外感激,也能死心塌地為我辦事。」
曾國藩真的是看準了李萬堂的心事,用惠而不費的一個實缺就讓「李半城」心滿意足,而又將這個手眼通天的生意人正式納入了兩江的屬官之列,今後再找他辦什麼事,那就可以不必客氣直接下令。
李萬堂穩了穩心神,看了一眼也是滿臉興奮之色的李欽,忽然憶起一件事,臉色登時大變,不僅笑容消失無蹤,眉宇間立時浮現出懊悔的神情。
李萬堂的表情變化實在太過明顯,屋中人都看了出來,卻都是一頭霧水,連精明如曾國藩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說李萬堂意猶未盡?這是絕不會有的事兒。曾國藩與薛福成對視一眼,俱都不解其意。
幾個人都被李萬堂的怪異神情吸引,而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失態,卻又無法出言轉圜,屋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薛福成率先換了個話題:「古東家,聽說你以前曾經是舉人,後來因為在京試時犯規被逐,以至於被革去功名,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我還因此被判流放出關。」這事兒上次在總督衙門古平原已經說過一次了,不知道為什麼薛師爺要再提起。
「那麼恭喜古東家了。曾大人打算奏請朝廷,特例恢復你的舉人身份,下一科可以一體會試,或許還能高中紅榜,得中進士。」
這也是曾國藩的主意,他是兩榜進士出身,知道讀書人最愛惜的就是十年寒窗得來的身份,一旦被革真是痛徹心扉。幾次交談,曾國藩很賞識古平原的見識,有意要幫他這個忙,他也相信,古平原對這個酬庸一定會喜出望外。
曾國藩猜想的也沒錯,古平原自從被革去舉人身份,知道官員被罰俸降級還有機會撤去處分官復原職,可是秀才舉人一旦被從學官簿子上除名,那就今生無望再入科場,只能死了金馬玉堂的心。沒想到曾國藩居然願意用兩江總督的保案,特例保自己恢復舉人身份,以他如今的功勛地位,朝廷萬無不準之理,自己此生最大的遺憾,居然能夠得以彌補,古平原一時恍若在夢中。
「古平原,還不謝謝大人嗎?」薛福成含笑道。
「是,是。」古平原僵直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曾國藩,作勢欲拜卻又忽然搖頭道,「草民謝過大人,可是這個恩賞,草民不願領。」
一語既出,屋中眾人無不大出意外。
「古東家,你是歡喜得失常囈語了吧,這是從未有過的機緣,怎麼能不要呢?」薛福成驚訝地問。
李欽本來嫉妒地看著古平原。一旦恢復了舉人身份,古平原就不再是「臭流犯」了,而是見了朝廷命官也不必下拜的「舉人老爺」,將來也有機會去參加會試、殿試,成為新科進士甚至是欽點三鼎甲,當知縣,做翰林,衣錦還鄉一展讀書人的威風。與之相比,李萬堂雖然是四品官,卻是捐官,歷來為正途所瞧不起,即便捐出再多的錢,也終身無望戴上紅頂子。
想不到臭流犯也能鹹魚翻身,李欽正在不忿,聽到古平原說不要賞賜,肚子里頓時樂開了花,再聽薛福成的問話,他在心裡不屑地道:「為什麼?因為他是個瘋子唄。」
古平原不卑不亢地屈身一禮:「草民並非不識抬舉,也不是不知道大人愛重之心。而是草民自從學做生意以來,始終都以做一個讓人瞧得起的商人為目標,如今要是受了這賞賜,就等於告訴別人,在我心中,商人永遠比不上舉人,賈永遠比不上儒,那我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全無意義。」
古平原長出一口氣,接著道:「何況是不是舉人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存不存著孔孟之道,有沒有憂國憂民之心。我雖然棄儒從商,可是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曾經是個讀書人,所做之事也從不敢背離聖賢的教誨,沒有丟讀書人的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念念不忘那個已經被革去的身份呢。」
薛福成還要再勸,曾國藩卻擺了擺手。他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真的讀書有成,而且對人情世故無不體察入微的人,聽完古平原的一番話,就已經對其心思洞若觀火。古平原方才所說的無一不是肺腑之言,然而除此之外,他還賭著一口氣,命運待己不公,他就偏偏不願低頭,所以既不去捐官,也不願重做舉人,而是要以一個純粹生意人的身份讓天下人都看得起自己,這份志氣也真是難得。
「本督不強人所難。不過你立了功勞,總要有所嘉賞,這也是朝廷獎罰分明,以彰公平之意。」
古平原當然不能太駁曾國藩的面子,他想了一想,委婉地說:「草民的父親因外出經商而亡,他生前也曾做過秀才,可惜未能為朝廷效力便含恨九泉。」
「本督明白了。」曾國藩看向薛師爺,「難得古東家是孝子,願意將自己的恩賞讓給先人,那就為其令尊請封七品文林郎的階稱。」「多謝大人成全。」古平原這才稱謝。
李欽曾聽母親說起過,古平原的父親是死在李家的手上,下手的人就是李萬堂,卻不知其中有何恩怨。他將眼睛投向父親時,卻嚇了一跳,就見李萬堂麵皮緊繃,一雙眼緊緊盯著古平原,眼角卻在微微抽搐著。
今天這是怎麼了,自家的封賞和古平原的封賞都讓一向寵辱不驚的李萬堂如此失去常度。李欽心中暗自詫異。
這邊曾國藩決定將人情做得足些,問明古母仍在之後,吩咐薛福成將其也敘進保案,封贈七品孺人的命婦稱號。
古平原想到母親得知消息後的欣喜和二十幾年苦守寒窯的不易,眼圈也當即紅了,再次感激不盡地向曾國藩道了謝。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曾國藩日理萬機,本已打算端茶送客,門外聽差卻急匆匆跑了來,將一封緊急公文遞了上來。曾國藩瞄了一眼寫在封套上的節略,便皺著眉頭道一聲「少陪」,舉步去了辦公事的籤押房。
薛福成代總督陪了一會兒客,見曾國藩遲遲不回,知道是公事棘手,乾脆代為送客。古平原本來還想對曾國藩說說「竹籠塘」的事兒,卻因為這個意外而沒了機會,只好打算改日再去求見。
當天的午夜時分,有人叩響了順德茶莊的門,下人開門一問,找的是古平原古東家。
有了在海塘遇襲的教訓,劉黑塔也趕緊起身,陪著古平原來見這不速之客。
「郝大哥!」古平原很意外,隨即便想到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不然郝師爺不會深更半夜來見自己。
「古老弟,你一語成讖了。」郝師爺臉色很奇怪,憂中帶喜,喜中見憂。
「這可把我說糊塗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古平原急急問。
「你前些日子不是說,李家修的那道海塘撐不過一年半載嗎?」
「是啊。」
「從他完工到現在,過去多久了?」
古平原掐指算算日子:「不到兩個月。」
「垮了!」
「啊!」古平原聞言愕然,一旁的劉黑塔也是大吃一驚,二人都從座中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快也沒有這麼快啊,是何處垮了?」
「這就不知道了,我是從總督衙門的文案師爺那兒得來的信兒,具體怎麼回事,明天大人升堂自有分曉。不過老弟放心,我特別問過了,你築的海塘穩如泰山,如此一比,賢愚立見,你必定會更得曾總督的器重。」古平原聽了,臉上沒有絲毫喜色,反倒是皺眉沉思,喃喃道:「兩個月就垮了,不至於呀。」
「垮了就是垮了。鹽城知縣飛章上報,我猜災情一定不小,那李欽肯定是在暗地裡又使了什麼偷工減料的手段,這回李家可倒霉了。」
「百姓更倒霉。」古平原直搖頭,「要是早知道這海塘會垮塌得如此之快,我在南通就想辦法彌補了。」
「幸虧你沒這麼做,到時候李欽反咬你一口,說是你破壞了他的海塘工程,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這爛好人做不得,不然就等著被狗咬吧。」
「郝師爺說得對,憑什麼李欽貪銀子,咱們替他擦屁股。這回看他怎麼向總督衙門交代。」劉黑塔只覺得異常解氣。
「我心裡當然也解氣,可是一想到就在此時,不知有多少百姓的家被潮水沖了無處棲身。咱們在城裡熱茶、熱飯、熱炕頭,災民卻號哭無門,衣食無著,那種慘相你們想過沒有。」古平原心裡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一句話說得屋中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第二天,消息就更多了,李欽所築海塘有七處同時崩塌,牽一髮而動全身,連帶總計有十多里的海塘被潮水衝垮,被淹村莊二十餘座,大鎮三處,良田上千頃,災民總共十多萬人。而誠如郝師爺所說,古平原築的海塘就像鋼鑄鐵打一樣,別說垮塌,連一個石頭渣兒都沒掉。
「要從速賑濟,這是十多萬張等著吃飯的嘴,餓一頓能忍,餓兩頓能捱,要是餓上三頓恐怕就要扯脖子罵娘,上山當強盜了。」
曾國藩坐在大堂上,沉著臉對薛福成說:「你去告訴李萬堂,不管海塘是因何而垮,總之與他李家脫不開干係。災民死得越少,他的罪戾就越輕,所以讓他先出銀子賑濟,為災民整修房屋,發糧舍衣。」
薛福成連忙答應,他心裡清楚,有古平原築的那道堅不可摧的海塘比著,此番就算是曾國藩看在以往功勞的份兒有意回護,也很難為李家開脫。
「大人,鹽城又有公文到。」聽差上堂遞過一封文書。
曾國藩接過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薛師爺,諸位同僚,你看看吧,被本督不幸言中了。」
薛福成捧過文書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遞了下去,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這、怎麼會鬧出這麼一場大亂子。」
鹽城的糧庫被暴民搶了,所積官糧被一搶而空。縣丞帶衙役去彈壓,結果被毆傷致死十餘人,縣丞本人也在其中。此外商鋪、錢莊也大部分被劫掠,就連縣衙都被放了一把火,所幸救得早,只燒掉了一座正堂。
「最可笑是那鹽城縣令,城裡亂成一鍋粥,他居然調了兵馬護送自己和家小跑了,還說什麼為了『護印』,城都丟了,要印何用,簡直是荒唐!」曾國藩平素不動怒,這次卻動了真火,「派中軍去把那縣令剝了官服,立時鎖逮拘拿。」
「就算是把整座縣城燒了,也有補救之策。可是打死了洋人,這、這可怎麼交代。」薛福成看到後面也有些慌了手腳。
這公文上最末尾還說,有一對洋人夫婦,因為與塘工上還有銀子尾款尚未結清,正在縣裡辦事,結果恰逢暴民作亂。那洋人女子被拖入空房輪暴之後,被活活打死。她丈夫是洋行管事,搶了一匹馬,這才逃了性命,現已前往上海的英國領事館,必定是要因此而大辦交涉。
「這洋鬼子也夠窩囊的,老婆被人糟蹋了,自己跑了也就算了,還好意思去哭鼻子求人做主。」粗魯不文的鮑超聽得不耐煩,把拇指關節掰得啪啪響。
曾國藩瞪了他一眼:「事涉洋人,豈可等閑視之。你們忘了幾年前英法諸夷是怎麼打進京城的?對待洋人,有一點是頂頂重要的,那就是—釁,萬萬不可自我開!」
「大人此言確是真知灼見,然而已經起釁,又該如何?」薛福成深知此事可大可小,要是一個不留神,英國軍艦開到下關碼頭,開炮轟城訂下城下之盟,曾國藩一世勛業就要化為流水,而且會被千夫所指,身敗名裂。
「洋人辦事最講規矩,一定會有照會來,交涉不通才會派兵,且不妨等等。」
「那賑濟的事兒呢?」薛福成不愧是拾遺補闕的師爺,他認為現在災民變了暴民,而且事關洋人性命,如果再按方才的布置去賑濟,也許就會被洋人抓住把柄,說是官府接濟暴民,到時候將一件濕布衫套到曾國藩身上,可是甩都甩不掉的麻煩。
「請大人三思。」薛福成壓低了聲音,「如今朝廷上下,等著看大人笑話甚至是隨時準備落井下石的人可不在少數啊。對他們來說,這一次的事兒,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曾國藩被一語提醒,不禁悚然而驚。不錯,在這件事上,除了暴民和洋人之外,那些嫉妒自己的親貴大臣也實在不得不防。
曾國藩心裡清楚,這次之所以弄得民怨沸騰,海塘是個引子,若是家有餘糧,百姓也不至於會暴亂。歸根結底還在於弟弟曾國荃扣住了藩庫的糧食,而這又是在自己默許之下,朝廷真要是追查起來,這「扣糧不發,以致激起民亂」的罪名,自家兄弟還真難以自辯。
就沖這一點,此事也要設法壓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儘快解決為上。可是事涉洋人,那就無法做到操縱自如,洋人萬一提出什麼答應不下的要求,就得報總理衙門去定奪,到時就要細申前因,那豈不是自畫供狀。一念及此,曾國藩有些心煩意亂,擺了擺手:「先讓他去準備吧,把糧食衣物運到南通,就近待命。你再告訴他,那兩淮鹽運使的缺,讓他別惦記了。」
接著又吩咐聽差:「英國領館的交涉文書一到,不管多晚都要立即呈上。」
「大人,要不要整備炮台,做與洋人開仗的準備。」鮑超是一省提督,打仗的事兒是他該管。
「不要、不要!」曾國藩氣惱地說:「怎麼能開仗,決不能開仗!」
「薛師爺,此事還望您從中大力斡旋,李家感激不盡。」李萬堂得報趕了回來,正碰上薛福成來拜,於是迎在自家書房,寒暄過後,他從抽斗中拿出一個小小的錢夾,遞了過去。
薛福成接過,見錢夾開了口,裡面只有一張銀票,卻隱隱見得龍印,分明是張一萬兩的龍頭大票。
「受惠甚多,實不敢當。不過兩淮鹽運使的缺分是因為築塘有功才得保舉,此刻不但海塘已破,還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這……」
「當然,我豈敢再奢望此事,如今但求無咎而已。」
薛福成暗中點點頭,自從他進門,將海塘崩塌引發民亂並殃及洋人的事情全盤托出,李萬堂始終面色如恆,神色不亂,這份定力倒也了不起。
「要想無咎也很難,得要有個能過得去的說法才行。」
「這我已經想好了,有份說帖,請師爺代呈曾大人。」李萬堂將書桌上一份文書拿給薛福成看。
薛福成掃了一眼,心下一震,再抬眼看向李萬堂臉上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好吧。」看在一萬兩銀子的份上,薛福成答應代遞說帖,但也打定主意,僅僅是將說帖交給曾國藩,自己絕不贊一詞。
薛福成出去時,意外地在院子當中看見了焦躁不安的李欽,想必他也得了消息,看見父親送客出門,臉上又是羞愧又是緊張。
李萬堂並沒理會他,送走了薛福成,點手喚過李安,吩咐道:「王大掌柜何時到,何時請進來,不必通稟。」李安聞言一愕,李萬堂看了看他,點頭道:「想必是已來了,那就請吧。」
王天貴神情從容地登堂入室,走進來時看見李欽在,便沖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徑直進了書房。李欽猶豫了一下,走近了書房,側耳聽著。
「王大掌柜,鹽場的事情很閑嗎?怎麼有空到江寧來玩兒啊。」李萬堂瞥了他一眼,意甚閑豫地問道。
王天貴自打一進來就緊盯著李萬堂的神情,見他比平時還要泰然,心中暗罵一句,也是笑眯眯開了口:「鹽場?鹽場如今都變了漁場,我當然無事可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怎麼,李老爺還不知道?沿海鹽場近十里處都被潮水淹了,本來可以獲利甚多的滷水坑現在被沖得亂七八糟,要不是仗著古平原修的海塘好,光憑你家李大少爺的海塘,只怕兩淮鹽場就都毀了。」其實鹽場受損沒那麼嚴重,但是王天貴要借題發作,當然要誇大其詞。
「此事我已經知曉了,潮水無情,天意可畏,實在是可惜可嘆。」
「哈哈,李老爺,你要回護愛子也不是這般護法。」王天貴瞪大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我來問你,海塘是不是李欽與古平原各修一半?」
「不錯!」
「那是不是只有李家修的那一半垮了,而古平原修的另一半安然無恙?」
「聽聞確是如此!」
「這不就得了,這哪裡是天意,分明是李欽漫不經心,中飽私囊,才把海塘修得逾月即垮。」他等了片刻,見李萬堂並未反駁,才接道,「連累了鹽場,也就
是連累了我。李老爺可別忘了,當初定的契約,鹽場收益一半歸我,其餘三分,現在被李欽這麼一弄,鹽場收益銳減,等於是從我的荷包里挖銀子出來,憑什麼你家公子貪銀子胡鬧,要我跟著受損失。李老爺,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
李萬堂嘴角噙了一絲冷笑,點點頭道:「對,再對也沒有了。王大掌柜,你究竟想說什麼?」
「重分!就算鹽場水退了,產量也必然減少,這塊爛攤子你李家自己去收拾,我要重新分配鹽場和鹽店的經營,連帶的收益當然也要易手。」
李萬堂始終不動氣,問了一句:「依你的意思,該怎麼分呢?」
「簡單,對調一下就行,我要鹽店,你來經營鹽場,這樣做公平合理。」
「放屁!」還沒等李萬堂回答,房門忽然被一腳踹開,暴怒的李欽猛然撲了進來,用發抖的手指著王天貴,一張臉因怒火中燒而扭曲變形。
「你這老狐狸,我總算明白你為什麼無事獻殷勤,巴巴趕過來給我送『竹籠塘』的法子,敢情你早就想好了這一步,是為了奪鹽店,故意設個套兒讓我鑽。」李欽邊說邊左右環顧,看準了架子上一個六棱瓷瓶,抄在手裡就要砸過去。
「李安!」李萬堂大喝。李安三步並作兩步,奪下瓷瓶,攔腰把李欽抱住。
王天貴笑眯眯望著李欽,攤了攤手:「欽少爺,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說竹籠塘的主意是我出的,可是口說無憑,難不成你還要拉我去打官司。就算退一步說,出主意的真是我,可是拿主意的人是你啊,剋扣塘工銀子的人也是你啊,我可是一分都沒拿,就算是禍延滿門,也牽連不到我這外人頭上。」
「你這千刀萬剮的老狐狸,我今天和你拼了,你休想走出這個門口。」李欽氣得破口大罵。
「住口!」李萬堂忽然怒喝道,「王大掌柜與咱們做聯號生意,你怎可如此無禮,給我出去,在門口站著!」
「爹!是他,真的是他,全都是他的陰謀詭計,你可別上當!」李欽瞪大了眼睛,不服地喊道。
「上當?」李萬堂冷笑一聲,「我怎麼覺得王大掌柜說得沒錯,海塘是不是你主持修的,那剋扣下來的銀子是不是進了你的荷包,然後包了同慶樓?」
「我、我……」李欽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出去!」李萬堂指著門口,「不然我今天就把你攆回京城老宅。」
「好,我出去!」李欽氣得一跺腳,用殺人般的目光狠狠瞪著王天貴,然後一扭頭走了出去。
「小兒無禮,王大掌柜莫見怪。」
「不怪不怪。」王天貴見他當面訓子,知道是做給自己看的,心中冷笑,話卻跟得緊,「只不過方才令郎進來之前咱們說的話,李老爺可不要借故岔開啊。」
「你是說要調換鹽場和鹽店的經營?」
「正是,李老爺記得就好,那就請給句痛快話吧。」
「可以!」
李萬堂簡簡單單兩個字,王天貴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為必定要幾次三番來折騰,甚至以告上朝廷威脅,方能在討價還價下如願,而且也不敢奢望能拿下全部鹽店,若能對分已是心滿意足。李萬堂一旦答應得如此爽快,王天貴反倒猶疑了一下,問道:「李老爺,你這可不是說著玩吧。」
「生意上的事情,我從不開玩笑。既然是小犬闖了禍,理應按王大掌柜說的辦,權當是給他一個教訓。」
「那你是說,將全部鹽場與全部鹽店對調?」王天貴試探地問。
「當然是全部。」
「好!不愧是李半城,做事真痛快!」王天貴大喜過望,剛要一拍巴掌,卻聽李萬堂叫了一聲:「且慢!」
「嗯,李老爺,難道想反悔不成。你可是京商首領,剛說的話言猶在耳,不能不算吧?」王天貴像一隻被奪了食的兀鷲,眼睛發紅逼問道。
「當然不是反悔。不過凡事要說到頭裡。今天你來要鹽店,是因為李家給你的鹽場造成了損失,那麼有朝一日,如果你給李家和四大恆造成損失,又該怎麼辦呢?」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我又不修海塘,談何讓鹽場受損失呢。」
「我倒不擔心鹽場。」李萬堂微微一笑,從旁邊取過一本賬冊,「這本賬冊你和四大恆都看過,是鹽店這兩個月的收入,老實說,實在是一筆巨利。倘若王大掌柜接手後,因為經營不善,達不到這個數,到了年底分紅,其他人不就跟著受損失了嗎?這一層不說清楚,鹽店我可不能交給你。」
「生意總有起落……」王天貴沉吟道。
「我說的是,萬一你接手之後,鹽店的收益達不到此前的六成,又該如何?」
六成!王天貴差點笑出來,他再清楚不過了,這些鹽店個個都在繁華街市,往來人群早晚如梭,而且鹽這樣東西是必需之物,每家每月所購的物量都是一定的,也許會有稍微漲落,但最多也就是一成左右,這還是估高了。若說賣不到六成,那除非江南忽然有一半人不吃鹽了。
「李老爺,全聽你的,你說該如何便如何。」
「要我說,倘若鹽店的經營還不到往日六成,那你也就乾脆別幹這一行了。到時候把你的股本銀子轉成放貸給兩淮鹽場,然後按月計息,到期本息一併還給你,從此兩淮鹽場與你無關。」
王天貴聽了頓時沉吟不語,這是李萬堂開出的條件,答應了,鹽店立時可以到手,要是不答應,看這架勢,李萬堂可就要端茶送客了。此後再要打鹽店的主意,非大費一番手腳不可。
可要是真出了什麼差錯,那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別說鹽店,連原本屬於自己的鹽場也沒了。王天貴在心裡左右權衡,怎麼也想不出鹽店怎麼會無端端少了四成收入,最後他斷定這分明是「諸葛亮擺空城計—嚇唬司馬懿」。
王天貴看著對面泰然自若的李萬堂,暗暗咬了咬牙。膽小不得將軍做,何況眼前一片坦途,李萬堂說的那種情況,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他不說七成,不說
八、九成,偏偏說個絕不可能的六成,就是讓自己摸不透,反倒不敢下手。
李萬堂,這次你可猜錯了,我王某人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商人,豈能讓你給唬住!王天貴想定了,重重一點頭:「成,要真是賣不到六成,我也沒臉立足,當然要退位讓賢。不過李老爺,你說話可要算數,是全部的鹽店都交給我。」他敲釘轉臉地盯了一句。
李萬堂像是沒想到他會答應,愣了一下,說道:「王大掌柜,你可想清楚了,這天有不測風雲,萬一……」
「沒什麼萬一的。」王天貴怕他反悔,立時道,「我也從不拿生意開玩笑。既然你我說定了,何不即時起約。」
「鹽場里有四大恆的股,應該將四位掌柜一起找來商量一下。」
「李老爺莫不是在講笑話。一南一北往返千里,四大恆的掌柜都是忙人,等湊齊到此恐怕要在江寧過年了。再說他們只拿紅息不管經營,你的鹽店,我的鹽場,自相對調,與他們有何相干。」李萬堂越是慎重,王天貴越覺得他在拖延,更覺得自己所料不差,這李萬堂就是在大言欺人,自己不受欺,他便慌了手腳。
眼下要防他幡然變計,王天貴不由分說,取過李萬堂桌上裁信皮的小刀,向自己指尖一搪,刀鋒銳利,血一下就涌了出來。
「王大掌柜,你這是做什麼?」李萬堂驚道。
「請李老爺立契吧,我為表心意之誠,按個血手印。」李萬堂不由微微苦笑:「既然王大掌柜這麼誠心誠意,又是小犬闖了禍,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提筆過來,在紙上將方才說好的條件逐一寫下。
王天貴老奸巨猾,又想到一件不可不防的事兒,正色道:「李老爺,這鹽場歸了你,每月供應鹽店的鹽量可不能少一分一毫,不然我可不能認這個賬。」
「這你放心,少了供應那是我的不對,如果是因此減了鹽店的利潤,我當然要負責。這一條可以寫到契約里。」李萬堂文不加點,一揮而就,「請王大掌柜過
目吧。」
「唔。」王天貴把契約拿在手上,認認真真逐字逐句看過,又想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會吃虧後,方才點了點頭。
「要不明天去衙門戶書那裡記檔,請官府做個見證,到時咱們再按手印不遲。」李萬堂忽然又有些猶豫。
「不必了。難道明天又要我再挨一刀。」王天貴聽他的意思還想再拖,把契約放在桌上,又擠了擠指尖的血,按下了硃色燦然的手印。
「好吧。」李萬堂無可奈何地也按了手印。
「成了。」王天貴喜不自勝地拿起契約:「那我就不打擾了。哦,李老爺,官府見證也是要的,將來萬一有什麼是非,省了多少口舌。明日一早,我在藩司衙門的戶書那裡等你,咱們不見不散,我先告辭了。」
李萬堂雖然一臉的不豫之色,但畢竟還是很有風度地將王天貴送到了書房門口,然後吩咐李安代自己送客出府。
李欽就站在外面,屋裡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真如百爪撓心一般。自己闖的禍,從來沒有比這一次更重的了。父親馬上要到手的兩淮鹽運使被自己弄沒了不說,連從曾國藩那裡要來的幾百家鹽店都拱手讓人,留下來的只有受了損失的鹽場。京城李家好不容易得來的兩淮鹽業,就這麼眼睜睜被王天貴奪去了一大半,而罪魁禍首正是自己。
見李萬堂回過頭來,他把頭一低,知道接下來必然是暴風驟雨般的斥責,搞不好真的要把自己打發回京城去守老宅。
他目光下落,見父親走到自己面前停住腳步,然而那意料之中的霹靂卻遲遲沒有落下,等得李欽心焦不已,卻又不敢抬頭去看李萬堂那可怕的臉色。
「危機不僅僅是個危險,更是一個機會。接下來的事,你要用心去看,用心去學。」等了好久,李萬堂忽然開口,卻只是緩緩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便折身進了書房,只留下李欽錯愕地站在廊下。
「真的不是你向李萬堂作此建議?」窗下一燈如豆,遠處的寒星比燈還亮。白依梅看著蘇紫軒,用極不信任的口氣問道。
蘇紫軒從窗子向外望去,幽幽道:「你不信我,我就是賭咒發誓,你也依然不會相信。可是我真的不需要這樣做。你想想看,當初誰都沒想到,事情會鬧得如此之大,不僅是衝垮了海塘,而且還有暴民作亂,更殺了洋人弄得無法收場。既然不知會有罪,當然也就不會想到用鹽丁來頂罪。」
白依梅咬了咬唇:「照你這麼說,是李萬堂臨時起意,將海塘垮塌的罪名套到了鹽丁上。」
「我猜他也不想如此,畢竟這些鹽丁個個都是他的生財工具。不過這件事要是真的弄到洋人派兵,百姓揭竿而起,別說李家只是一介商人,就是皇親國戚也保不住這顆腦袋,所以李萬堂只能丟卒保車。說句實話,他能反應如此機敏,我倒真的是很佩服。」
白依梅派了漕幫的人在江寧,主要就是留心兩淮鹽場的動靜,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她立刻就動身趕奔江寧,不惜銀子託了衙門裡的吏員打探消息,結果從總督衙門籤押房的執役那兒得知,李萬堂托薛師爺上了一個說帖,說是修築海塘時,由長毛餘孽充當的鹽丁從中做了手腳,以至於海塘這麼快就崩塌,鹽丁是意圖以此報復清軍,為洪秀全等人報仇。
這個說帖最巧妙的一點就在於,曾國藩被朝廷授予了全權處置與長毛軍務的權力,而這些鹽丁又確實是長毛被俘的士兵。換句話說,李萬堂是把海塘崩塌與長毛作亂聯繫在了一起,那麼其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朝廷既已將權力賦予曾國藩,那麼在兩江之內一切與長毛有關的事務,都該歸曾國藩全權處置。這要朝廷不來干涉,那麼曾國藩當然也就不會把事情搞大,而李家最多就是賠上一筆銀子,最後當替罪羊的便是兩淮鹽丁。
這些人本就是從逆重犯,殺幾十個人,能把這場風波掩過去,這是兩江官場上上下下都能接受也樂於接受的法子。李萬堂等於是把解決難題的方法告訴了曾國藩,卻又舉重若輕,不露痕迹,也就難怪聰明如蘇紫軒也這樣佩服他了。
「不行,我決不答應!」白依梅杏眼圓睜,不容置疑地說:「英王的那些部下都是我要救的人,不能讓他們被當成替罪羊,說殺就殺,說剮就剮。」
「你要是不忍心,那就把漕幫的弟兄送到衙門去自首,就說是他們趁著大潮將來之時,潛入海中,把那些竹條竹皮割斷了一半,大浪來襲,海塘才因此坍塌。」蘇紫軒依舊是望著窗外,輕聲道,「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兒,就算挨上一
刀,這些漕幫弟兄也算不上是冤死鬼。」
白依梅憤怒地瞪了她一眼,向門外一指:「你這就去找李萬堂,讓他把說帖撤回來。」
蘇紫軒笑了出來,用略帶譏誚的口氣說:「大阿姐,你說得真輕巧,豈不聞『一字入公門,九牛拉不回』,何況曾總督已經看過,你總不能讓他又忘了。」蘇
紫軒一定要保住李萬堂,兩淮鹽場的巨額鹽稅對她來說,是鼓動曾國荃起兵造反的最好誘惑,她又豈肯為了區區幾十個鹽丁而讓自己苦心謀劃的事情功虧一簣。
白依梅沉默了一會兒,披上大氅,向外走去。
「你不肯去,我就另找人想辦法。」
劉黑塔受了古平原的托,到城裡最大的南北貨棧,買了一千套夾衣,讓店家發貨到南通張家,另附一封信,寫明這是捐給災民之用,請張老爺代為分發。
事情辦得順利,劉黑塔心裡高興,回來路上在一家酒鋪沽了半斤酒,叫了一份熏鴨,連喝帶吃,聽著來往人群閑談,不知不覺月上梢頭,這才起身往回走。
走到茶莊邊上,他看到有個人站在門口的陰影里,一動也不動,要不是那身玄色大氅上綉了銀邊,還真難以分辨。劉黑塔以為自己酒喝多了眼花,揉了揉眼睛,這才說道:「茶莊這會兒關板了,買茶明天再來吧。」
那人身後還站著一個小夥子,他低聲說:「大阿姐,這不是上次到江幫主門口攪鬧的那人嗎?我認得他,他也當過捻子,在陝西時是『鬼難拿』黃旅帥的手下,聽說還在土匪山寨救過梁王。上次我就看他面熟,今天認出來了。」
「是嘛。」白依梅揚了揚眉,「他好像是古平原的妻兄。」
正說著,劉黑塔晃晃悠悠走了過來,定睛一看頓時舌頭打結:「你、你不是,那個、那個……」他指著白依梅,顯然也把她認了出來。
「你認得我?」白依梅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
「嗐,當初在徽州古家村旁的赤松林,我一頓鞭子打走了衙差,不然你就被押解到合肥去了。當時我蒙著面,怪不得你不記得我的樣子。」
「哦,那我可要謝謝你了。」白依梅不知前因後果,以為劉黑塔救自己是受了古平原所託,當下只是淡淡一笑,語氣也極冷漠。
這就讓劉黑塔很不舒服,等到聽說她是來找古平原,讓劉黑塔幫她喊一聲。劉黑塔心裡更是彆扭,借著酒勁兒把大眼一瞪:「幹嗎讓我妹夫出來,你進去找他不就結了,正好我妹妹也在,雖然天晚了,可是有女眷在,沒什麼不方便的。」他平素都喊古平原為「大哥」,很少把「妹夫」這兩個字叫得如此響亮,說著話將茶莊大門一推,做了個請的手勢,目中都是挑釁之意。
白依梅瞟了他一眼,一抬腳上了台階,徑直往裡就走。
「哎、哎。」劉黑塔沒想到白依梅真的往裡走,擔心被妹妹看見,手忙腳亂要去攔。可惜晚了一步,常玉兒與彭家的幾個女眷有說有笑,正從堂屋裡出來,一眼就看到了。
常玉兒只看了白依梅一眼,便覺得她是白依梅,是自己丈夫曾經喜愛的那個女子。白依梅也是在幾個女人中,只看見了常玉兒,心中想:「這便是他的妻子嗎,是他娶了的那個女人,是與他朝夕相伴的那個女人。」
這二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時都呆住了。
劉黑塔左看看,右看看,搓著大手瞪著眼,頓時沒詞兒了。
張皮綆看看不是事兒,走過來低聲說了句:「大阿姐,咱們還有事兒要辦,不能耽擱。」
白依梅這才回過神,臉上隨即掛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沖著常玉兒說:「這位是古家嫂子吧。我是古平原的同鄉,今天有事登門拜訪,能不能請你行個方便?讓他出來見見我。」
常玉兒也明白過來,淡然一笑:「他是敞開門做生意的人,天下人無不是相與,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談不到一個『請』字。」
白依梅沒想到古平原的這位妻子詞鋒居然甚是犀利,怔了一下,又聽她接著說:「我家相公就在後院書房,你自去找他吧。」
「那多謝了。」白依梅也不客氣,與常玉兒擦身而過之際,兩個女人的目光碰在一處,複雜的目光中都彷彿有千言萬語,但是都被擋在一層厚厚的屏障後。
「妹子,這女人太不要臉,居然大大方方找上門來。要不要我把她攆走?」
「上門是客,人家又沒做什麼失禮的事兒,怎麼能動手去攆呢。」常玉兒吩咐身邊的丫鬟,準備上好的蘭雪茶,端到書房去待客。
「不攆?那妹子你也去書房,往古大哥身邊一站,我看那女人還好意思說什麼。實在不行,你站左邊,我站右邊。」
常玉兒不想笑也被他逗笑了:「大哥你幹嗎,不嫌丟人哪,好像我有多不放心自家相公似的。」
「那……」劉黑塔放低了聲音,「那你真的放心?」
常玉兒點點頭,她臉上確實沒有什麼,可是劉黑塔與她從小一起長大,自然能看出她還是有些神思不屬。
「那女人不知搞什麼鬼,我可得去幫著妹子聽聽。」劉黑塔來到後院,把耳朵往門縫上一貼,屏氣凝神聽著裡面的交談。
「這些人是因為你才被送到兩淮鹽場受苦的,你要是還沒有喪盡天良,就不該坐視不理。」屋中白依梅正說到這一句。
古平原緩緩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些激憤:「依梅……」「你又忘了,該如何叫我?」
「好。大阿姐,且不說那是不是古某的過錯,就算是,也只好當我救了他們一條性命。你看看如今江南的局勢,那些頑抗到底的太平軍,個個兒都是身首異處,反倒是這些人,因為被俘,反倒能以工抵罪,留下一條命來。
「原來如此。」白依梅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這倒真一向看走了眼,原來古東家是大善人,煞費苦心偽造了洪天王的書信,把這麼多人騙到城裡任人宰殺,就是為了救這幾萬人出苦海!這麼說,皇天菩薩真要保佑你了,那幾萬人真該早晚一炷香,祝你長命百歲,將來好帶著子子孫孫去給那些死在壽州城裡的天國將士上墳祭拜。至於我嘛,丈夫被人殺了,又要夜夜給仇人侍寢,更是全靠古東家的關照了,我應該好謝謝你才是,對嗎?」
她面上的笑容始終不減,字字句句卻如寒冰利刃,說到最後一句,雖然是輕描淡寫,可是劉黑塔隔著門都聽得激靈靈打個冷戰。
「這女人太厲害了,我妹子可對付不了她。」劉黑塔暗自擔心,卻見彭海碗也躡手躡腳走了過來。
他是聽了自家媳婦的話,趕過來看熱鬧,張口就問道:「劉爺,聽說裡面這女人是古東家的老相好?」
「呸!」劉黑塔氣得想罵,又趕忙捂住嘴,小聲說,「她是、她是……嗐,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到那邊聽著去吧。」說著一指窗根底下。
白依梅這些話都是在刺古平原的心,特別是最後一句,更是讓他覺得大錯已成無可挽回,本來還想解釋這是李欽的陰謀詭計,可是想到李欽是為了報復自己,到底還是心灰意冷頹然坐下。
「你要我怎麼去救人?」
「這我不知道。反正李萬堂的說帖一上,曾國藩隨時會有命令下來,你要是趕不及,那我可就要回去布置一切了。」
「布置?」古平原疑惑地抬起頭。
「你別忘了,我是江泰的義女,他如今什麼都聽我的。漕幫弟兄十幾萬人,大不了我帶著他們和官軍拼了,把鹽丁都救出來,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說不定能再攻下這江寧城。」
「依梅,你瘋了不成!」古平原遽然起身。
這一次白依梅沒有反駁,只是冷冷看著他。
「你這是在逼我。」古平原痛苦地說。
「不應該嗎?」
門外的劉黑塔聽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手心都攥出汗了。他本想推門而入,大聲喝問白依梅為何如此盛氣凌人要古平原替她辦事,可是轉念一想,萬一古大哥誤會是玉兒派自己來的,夫妻之間起了齟齬,本來婆媳就不和,夫妻又弄成僵局,更讓這女人得意了。這麼一想,他便邁不開腿了。
「總而言之,不管曾國藩是否下令,我只給你兩天的時間,過了這個期限,我就自己按著方才說的去辦。」白依梅留下句話,走出書房,見劉黑塔怒氣沖沖看著自己,回身揚聲道,「古東家,聽說你這妻兄當過捻子,可不要讓人告到官府去,到時候也被一刀砍了頭。」
「要告就去告,老子怕了你,劉字倒著寫!」
劉黑塔聽她用自己來威脅古平原,更是氣得暴跳如雷,白依梅全當沒聽見,帶著張皮綆就這麼走了。「劉爺,你真當過捻子?」彭海碗小心翼翼地問。
「甭提了,早過去的事兒了。」
「那你殺沒殺過官兵?」
劉黑塔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沒殺過官兵,還叫當過捻子?丟人不丟人。」
彭海碗暗自吐了吐舌頭,心說還怨我不該與長毛做買賣,這位古東家結交的都是什麼人哪,個個都是要命的,讓官府知道了,抄家殺頭都有份兒。
他與劉黑塔一同進了書房,古平原就像沒看見一樣,望著門外怔怔不語。
「東家,事情我聽明白了。方才這個女人要你做的事兒,那可比買幾十萬石糧食更難哪。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吧,我聽著呢。」古平原抬起頭。
「這件事情鬧得如此大,很難有輕易化解之法,曾總督豈肯輕易放過。不是我殘苛,實話實說,用幾十條當過長毛的鹽丁性命,來換從知縣到府衙一直到兩江總督的花翎頂子,任誰都算得清這筆賬。你要硬是去攔著不讓辦,甭管攔不攔得下,都必定得罪了兩江上上下下的官員。何況,東家你根本攔不下。」彭海碗又壓低嗓門,「那位曾大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此時錦上添花還來不及,怎肯讓此事給他的蓋世勛名上沾灰濛塵呢?所以我勸東家一句,壓根不必去自尋煩惱,全當沒這回事兒,不然後患無窮。」
彭海碗自覺得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古平原又是明理之人,肯定會聽自己的勸,誰知道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說的都對,可是還有沒有其他的法子可做一試呢?」
彭海碗倒吸了一口涼氣,愣了半晌,偷偷扯了扯身邊劉黑塔的袖子,心想,我是個外人,你可是古東家的親戚,該你勸了。
「咳。」劉黑塔清清喉嚨,「古大哥,你真要幫那女人?」
古平原抬頭看他一眼,目中是求得諒解的眼神:「我也知道太難了,可是我欠她的也太多了,總不能眼睜睜看她拿雞蛋碰石頭,自尋死路吧。」
劉黑塔最知道這裡面的事兒,想到古平原在白老師臨死時的承諾,再看看他臉上萬般為難的神情,一肚子話都堵在嘴邊,重重地嘆了口氣。
彭海碗見勢不妙,看樣子這古東家真要從井救人,到時候惹怒了兩江官場,自家這生意還做不做了?他眼珠一轉,道:「古東家,我建議你去和一個人商量商量,或者他有辦法。」
「那天見過的喬大人,是官面兒上的人物,或者有什麼路子也說不定。」彭海碗這是虛晃一槍,他眼睛毒,幾眼就看出喬鶴年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又是古平原的好友,知道此事後一定勸他不要意氣用事,或許就能讓他回心轉意。
「好,我這就去找他。」古平原也不顧深更半夜,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匆匆而去。在他身後的卧房窗後,有個人看著他出了門,不動亦無聲,只是眼睛閉了閉,彷彿有兩滴淚慢慢滑落面頰。
郝師爺睡到半夜被人叫醒,坐了喬鶴年派來的轎子,昏頭漲腦地來到喬家。喬鶴年在雞鳴寺旁典了一間兩進的小院子,郝師爺常來常往,也不須通稟直接到了前面客廳。
「咦,古老弟你也在。」郝師爺說了一句,看二人都是面色沉重,不由得道,「必是出事兒了。」
「你怕別人以卵擊石,自己卻要飛蛾撲火,這是什麼打算。」聽完古平原一番話,郝師爺直搖頭。「怎麼樣,我就說郝師爺也得反對吧。」喬鶴年一個人勸不住古平原,只好把郝師爺也請來了。
「這事兒明擺著是李欽做的,怎麼能糊塗冤枉這些鹽丁呢。我只求能挽回李萬堂的那張說帖,至於他們要怎麼去彌縫此事,我不會再去多管。」
「你好糊塗!現在就是李萬堂要逃脫罪戾,才要拿鹽丁來頂數,他是看準了沒人敢為鹽丁說話,也沒人會去較真,你卻偏偏要跳出來與一省的官員作對,這不是太傻了嗎!」喬鶴年極不客氣地批評道。
「是啊,李萬堂設計害人,這個套也由不得鹽丁不鑽,一來他們確實是與朝廷作對的叛逆,起這歹心也是情理之中;二來海塘是他們親手築的,出了毛病找他們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李萬堂可謂是算無餘策。」郝師爺邊想邊說,「從刑名
斷案上去考慮,鹽丁有動機、有機會,而且還是身有前科,這案子,難翻!」
「還不止呢。其實我一說,你就徹底死心了。」喬鶴年看著還在苦苦思索的古平原,「傍晚時分,英國人的照會到了。」
古平原猛一抬頭,急急問道:「洋人怎麼說?」
等喬鶴年把照會上的內容複述一遍,古平原頓時傻了眼。原來這英國人的照會上一共提了兩個條件,第一個是英國領事提出,自己的國民在大清被害,是因為地方官保護不力,當英國領事館為其開追悼會的時候,兩江總督要親臨祭拜。
「曾大人當然不會到洋人的領事館,給洋女人鞠躬。不過這個要求可以力爭改變,據說江寧藩司和臬台都願意替曾大人走上一遭。」藩司和臬台是僅次於督撫的二號和三號人物,兩個加起來在門面上也抵得過一個總督了。至於他們自己的臉面,如果能替曾國藩擋災受辱,今後酬庸必然大是可觀,那也就顧不得了。
「真正為難的是第二個條件。」
這是洋人理查德提出來的條件,他是苦主,妻子先被姦汙,後被殺害,當然是對暴民恨之入骨,他說當時自己也在場,雖然救不出妻子,可是看到現場施暴的人群至少有三十幾個人。他要這三十個人統統給妻子償命。
「明白了吧。洋人要三十個血淋淋的腦袋,你說讓曾大人去哪兒找?當然了,要是真當案子去辦,挨家挨戶查訪,這些人也不是抓不到,可是你想一想,當地知縣幫著李家強行拉伕,百姓又餓得一天只得一餐,還要拼死拼活去築塘。這好不容易修好的海塘不到兩個月就被衝垮了,淹了村子和農田,還淹死不少人,這老百姓還不氣瘋了。此時官府還要到當地去逮人,要在那洋女人被害的地方梟首示眾,真這麼做,就等於把這十多萬災民逼上梁山,要是有人登高一呼,搞不好又弄出一個太平天國洪天王。」
「大人說得極在理。」郝師爺佩服地看了一眼喬鶴年,再勸古平原,「曾總督歷任封疆,極明事理,說什麼也不會到鹽城去逮人殺人,可是洋人的照會有最後期限,更是不能不理,否則會出大亂子。那就只有拿鹽丁開刀了,說到底,他們都是叛逆之身,就算被砍頭,也算不得冤枉。」
「當真無法可想了?」古平原緊鎖眉頭。
「老弟,你就別想了。殺幾十個長毛餘孽,換一省太平。你扒拉扒拉算盤珠子,這筆賬合算。」
「可惜換不來一省太平。」古平原想到白依梅的話,喃喃自語,「人命也不該這樣去算。」
「老弟,你說什麼?」郝師爺沒聽清。
古平原忽然一拍桌子:「喬大人,這筆賬算錯了,大錯特錯!」
「怎麼呢?」
「曾總督光想著沿海十幾萬災民會扯旗造反,他怎麼就不想想,鹽丁無辜受冤枉,會不會造反呢。這些人本以為可以用苦役換得活命,做鹽丁以贖罪戾,誰知道卻要被無辜當替罪羊,本來不干他們的事兒,卻要被扣上破壞海塘的罪名當眾處斬,先不說這口氣能不能咽下,其餘的鹽丁必定是驚懼萬分,他們一定會想,如果還有下一次呢,又該輪到誰去死?必定有著朝不保夕的恐懼,幾萬人都是這樣的心情,不反才怪!」
喬鶴年和郝師爺面面相覷,好半天才同時點點頭。
郝師爺打著火鐮,點上煙袋鍋子,呼哧呼哧抽了幾口,噴出一團煙:「你也算是想到鹽丁心裡去了,不錯,換成是我,一定也要動再次造反的念頭。」
「我聽說,鹽丁的家眷小孩都被關押起來,用來脅迫他們不許輕舉妄動,可那是平時管用的法子,一旦用鹽丁頂罪開刀,這法子就沒用了。你們想想,這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鹽丁何不一戰而亡,也死得痛快,省得每日提心弔膽。」古平原接著往下說。
「天亮之後,我上院去,把你的話轉給曾大人,用鹽丁頂罪這個法子看來不能用。」聽了古平原的話,喬鶴年的主意也變過了。
此時反倒是古平原再緩緩搖頭。
「怎麼,這不是遂了你的心意,把鹽丁開脫出來了嗎?」郝師爺不解地問。
古平原苦笑道:「喬大人、郝大哥,你們總聽過『飲鴆止渴』吧,眼下鹽丁就是這杯鴆酒,雖然有毒卻是緩發,不管曾大人認不認同我的看法,這杯李萬堂端上來的酒他都不得不喝,不然就要渴死。」
喬鶴年吸了口氣,怔怔地看著古平原,好半天才微微點了點頭。
「那該如何是好?誠如你所說,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難不成這江南就要大亂了。」
「除非有人能給他一杯真正的解藥來代替這杯鴆酒,那就真正是給曾大人解了圍消了難。可惜,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代替李萬堂的這個辦法。」
喬鶴年聞言,站起身繞室彷徨,不住地兜著圈子。郝師爺的煙袋熄了又燃,燃了又熄。古平原想著白依梅的話,心裡焦急萬分,卻偏偏無法可想。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雞鳴寺里養的那隻據說是江寧城中啼叫聲最大的九斤黃,扯著嗓子一聲叫,當真是高亢入雲。幾個人同時抬頭向窗邊看去,一縷曙光已經照入屋中。
「唉!」古平原霍然站身,他打算去找白依梅,不管怎樣都要攔著她,不能為了救陳玉成的舊部而白白送死。
就在這時,古平原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
「或者……我勉強可以一試。」
古平原一回頭,與郝師爺都不敢相信地望著喬鶴年。
「真的?」古平原實在是懷疑自己聽錯了,顫聲問道。
喬鶴年點點頭:「可是你要出力幫我。」
「喬大人,這還用說嗎。你肯幫我這個忙,古某感激不盡,你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
喬鶴年笑了一笑,古平原的感激還在其次,關鍵是他說的那句「那就真正是給曾大人解了圍消了難」著實令喬鶴年動心。他心裡清楚,誰能把這件事辦得圓滿了,將災民和洋人兩頭安撫下來,誰就是曾國藩眼中的江寧第一能員幹吏,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你先別忙,我去一趟總督衙門,這事兒還得看曾總督答應不答應。」
「卑職來兩江不過旬月,最引以為憾之事就是未能在戡平大亂的十年里追隨大人左右,效犬馬之勞。如今有個機會能為大人儘力,必當全力報效,決不讓大人失望。」
「喬鶴年,這可不是兒戲,稍有差錯,剛剛平定的兩江就要再次陷入兵火,而且極有可能是民亂與洋兵齊至,到了那時,你作為辦差官可是首當其衝。」曾國藩凝視面前的喬鶴年良久,徐徐開口。
「請大人放心,卑職絕非浪擲前程之人,既然敢去,當然有把握。」
「你打算如何去做?」
「這……卑職不能說。」喬鶴年低了低頭。
薛福成在旁道:「曾大人是兩江總督,總掌幾省軍政,這麼要緊的事兒,你卻如此草率回話,總該不是要隨機應變吧?」
「回大人,其實卑職心中已有成算,可是說了出來,只是讓大人為難罷了,還莫不如不說。等到木已成舟,朝廷萬一怪罪下來,只以卑職事急從權,大人事先並不知情回稟就是了。」
曾國藩聽後沉吟不語。這麼一說,喬鶴年是打算以非常手段來解決此事,而這手段或與朝廷法度相左,或為衛道士所不容,事情能不能解決尚未可知,也許會帶來新的麻煩。
喬鶴年眼中滿是誠懇,挺直身子直視曾國藩道:「萬一事有不諧,請大人將罪責都歸於卑職,卑職甘心領罪。」他來時的路上就想好了,這一步邁出去,萬無回頭之理,就像在賭牌九,一翻兩瞪眼,絕無和氣,要麼贏得盆滿缽滿,要麼輸得連褲子都沒得當。
喬鶴年這話等於是心甘情願為曾國藩去當替罪羊,雖說他以一個四品道員之職,說這話未免自不量力,可是這份心意卻是可感。曾國藩不動聲色,拿過喬鶴年遞進的手本翻看。
「看履歷上,原來是你解了合肥之圍。」
「當初也是情急之舉。」喬鶴年老老實實答道。
「嗯,闔省官員都被圍在城中,你以微末官職遽擔大任,能臨危不亂招降了程學啟,裡應外合擊退陳玉成,確是不易。」曾國藩看人,一向從緊處看,平日里辦差做公事,個個都差不多,唯有滄海橫流時方見英雄本色。自己就是個例子,在京當翰林時,也不過做個普普通通的三品官,一旦遇到長毛作亂,風雲際遇居然能平步青云為「天下第一臣」。從這姓喬的四品道員解了合肥之圍來看,其人有膽有識,是個厲害角色。
「謝大人誇讚。當時還有徽商古平原也出了大力,他前些日子為南通修的海塘在此次潮災中堅不可摧,民間口碑甚好,卑職打算請他一同前去,由他出面重修鹽城海塘。」
「原來你與古東家是舊識,那再好沒有了。」曾國藩一聽就明白,這是要借重古平原的信譽,否則再派人修海塘,災民依舊不會買賬。古平原修的那道魚鱗塘已經成了金字招牌,恐怕也是當地人唯一信得過的人,至於重修海塘的錢,當然要李家來負責。
這喬鶴年能擔大事,又如此心思獨到。曾國藩決定了,便將事情交他去做。
「多謝大人成全,卑職粉身碎骨,也要把事情辦得妥妥噹噹再回來複命。」喬鶴年離座一揖到地。
「你要本督派多少兵馬給你?」暴民遍地,要是帶兵少了,只怕進不了鹽城。
「兵馬倒不必多,倒要向大人借兩樣東西。一是可以先斬後奏的王命旗牌,二是聽說鹽城知縣已經押解回江寧,請大人將其交與卑職,一同帶往鹽城。」曾國藩一揚眉,叮囑道:「知縣雖只七品,卻是朝廷命官,你絕不能擅殺。」
「大人放心,卑職絕不動那知縣一根汗毛,將來必定把他完璧歸趙,送回兩江大獄。」
喬鶴年始終面露微笑,這讓以為猜中他心事的曾國藩也疑惑了,看他莫測高深的樣子,倒真像是成竹在胸。然而此是何等大事,就算曾國藩親自去,也沒把握能兩邊討好,喬鶴年卻彷彿十拿九穩。曾國藩看了一眼薛師爺,正好薛福成的目光也望了過來,二人都看出彼此心中猜不透這個道台將出以何種奇策來解決眼前這場亂子。